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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履薄冰热门小说石越朱翊钧

石越 著

女频言情连载

隆庆六年六月初二,清晨。……一夜过去。到底是小孩子,睡眠质量比穿越前可好上太多,朱翊钧难得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。他刚醒过来时,还有些迷迷糊糊,下意识去伸手去拿枕头下的手机。摸到空无一物,才猛地清醒过来。“殿下,您醒了。”床榻旁的宫女靠近前来。朱翊钧突然问道:“我昨夜梦话说的什么,你们听清了么?”几名宫女都是一怔:“殿下,您不曾说梦话。”他这才放下心来,点了点头:“那似乎是做梦了,先替我更衣吧。”几个宫女立马捧着縗服,围了上来。穿衣的间隙,方才那名宫女说道:“殿下,张大珰已经来慈庆宫了,说是随时听候殿下差遣。”朱翊钧忍不住笑了,这张宏,太想进步了。等穿好縗服,又梳洗完后,他才吩咐道:“让张大伴进来吧。”张宏是端着早膳进来的。他看着还有些...

主角:石越朱翊钧   更新:2025-01-07 09:33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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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《如履薄冰热门小说石越朱翊钧》,由网络作家“石越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隆庆六年六月初二,清晨。……一夜过去。到底是小孩子,睡眠质量比穿越前可好上太多,朱翊钧难得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。他刚醒过来时,还有些迷迷糊糊,下意识去伸手去拿枕头下的手机。摸到空无一物,才猛地清醒过来。“殿下,您醒了。”床榻旁的宫女靠近前来。朱翊钧突然问道:“我昨夜梦话说的什么,你们听清了么?”几名宫女都是一怔:“殿下,您不曾说梦话。”他这才放下心来,点了点头:“那似乎是做梦了,先替我更衣吧。”几个宫女立马捧着縗服,围了上来。穿衣的间隙,方才那名宫女说道:“殿下,张大珰已经来慈庆宫了,说是随时听候殿下差遣。”朱翊钧忍不住笑了,这张宏,太想进步了。等穿好縗服,又梳洗完后,他才吩咐道:“让张大伴进来吧。”张宏是端着早膳进来的。他看着还有些...

《如履薄冰热门小说石越朱翊钧》精彩片段


隆庆六年六月初二,清晨。

……

一夜过去。

到底是小孩子,睡眠质量比穿越前可好上太多,朱翊钧难得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。

他刚醒过来时,还有些迷迷糊糊,下意识去伸手去拿枕头下的手机。

摸到空无一物,才猛地清醒过来。

“殿下,您醒了。”床榻旁的宫女靠近前来。

朱翊钧突然问道:“我昨夜梦话说的什么,你们听清了么?”

几名宫女都是一怔:“殿下,您不曾说梦话。”

他这才放下心来,点了点头:“那似乎是做梦了,先替我更衣吧。”

几个宫女立马捧着縗服,围了上来。

穿衣的间隙,方才那名宫女说道:“殿下,张大珰已经来慈庆宫了,说是随时听候殿下差遣。”

朱翊钧忍不住笑了,这张宏,太想进步了。

等穿好縗服,又梳洗完后,他才吩咐道:“让张大伴进来吧。”

张宏是端着早膳进来的。

他看着还有些稚气的皇太子,不由愣了一下,险些跟昨天乾清宫那位威压摄人的嗣君对不上号。

但毕竟是大太监,城府自然不缺,一丝错愣很快敛去:“奴婢给主子请安。”

朱翊钧温和地点了点头,示意他近前来。

而后施施然坐到案前开始用膳。

张宏让宫女退了出去,才从袖中掏出一叠纸,道:“主子,昨日您吩咐我的,都在这里了。”

朱翊钧有些惊讶地接过,这张宏,办事还挺快。

大致翻了一下,隆庆元年至今,六年里湖广巡矿税的太监名单,一共十余人。

有些还标注了年龄,职司等信息。

他心里满意,也不吝夸赞:“办的不错。”

耳目之用,这就体现出来了。

湖广的事其实并不急迫,他想着手处理这事,至少也得掌握部分权柄之后。

但,万事预则立,不预则废,提前准备,总好过只能从奏疏当中获取信息。

无论是宫里、中枢、地方、边事、财用,总要先做到心中有谱,才能具体谋划。

全然靠着后世的知识盲人摸象,只怕万劫不复。

得将见识与如今的事情相结合,互相映照。

这就叫后世知识当代化。

张宏得了夸奖,连道不敢。

朱翊钧一边吃着早膳,一边认真看了起来。

湖广的矿课水深是必然的,但不可能是一日之功。

先帝在朝的六年里也不是没巡过税,怎么一个发现问题的都没有?

这才是朱翊钧在意的地方。

张宏见他看得入神,小声说道:“主子,昨夜宫里又出了个事儿。”

朱翊钧头也没抬:“别卖关子,有话直说。”

张宏连忙称是,又接着说道:“孟冲昨夜失足溺亡了。”

朱翊钧手顿了顿,抬起头神色莫名:“失足?”

张宏知道这是个心如明镜的主,解释道:“东厂的人发现的,勘察过说是失足溺水,司礼监也认定了,冯大珰正忙这事儿呢。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都懒得背人了这是,真难看。”

张宏不敢接话。

朱翊钧也没在这事上多说。

将张宏递上的名录看完之后,才开口道:“这些人,现在日子都过得不错吧。”

张宏斟酌了一下,回道:“位置不太高,但手上确实挺阔绰的。”

朱翊钧心中早就有数。

这大明朝如今可以说十个官里面有十一个贪。

官商勾结,朘剥百姓都是小事了。

下至黎庶,上至亲王,哪个跑得了?

户部当初不给裕王府发岁赐,阖府上下差点揭不开锅。

最后还是向严世蕃行贿,才打通了户部的关节,把卡了三年的岁赐发了下来。

还有此后的首辅徐阶号称徐半城,坐拥几十万亩良田,天下又谁人不知?

海瑞奉钦命让徐阶还田,还不是灰溜溜被赶走。

更别提各部衙门结党营私,私相授受,跑官争爵,可谓络绎不绝。

上官如此,微末小官同样敲骨吸髓。

踢斛淋尖,巧立税目,牵牛扒房,多不胜数。

边军的军饷都能给你吸干!

这已经不是个别问题了,是大明官场普遍存在的问题。

时官已经对贪污没了廉耻之心。

对啊,我就是贪了,没错啊,大家都在贪,怎么了吗?

戚继光这种有心剿灭倭寇,不惮为国捐躯的人,不还是逃不出这一遭?

为什么有这种风气?一句话,工资低。

看看历史上正常领官俸的就知道,高仪死后连丧葬费都凑不齐,还得宫里出钱。海瑞就更惨,官位够不到宫里,还是同僚出钱下葬的。

工资低到这个程度也就罢了,关键还经常拖欠,半薪都是烧高香。

用顾炎武的话说,就是“以俸给之薄而无以赡其家也”。

都要揭不开锅了,哪还有心情立什么廉洁牌坊。

高尚的人只是少数,大部分人也只能随波逐流,一句不贪就要饿死了,怎么去约束他们?

这种毫无道德廉耻约束的背景下,贪污之事,可以说蔚然成风。

官场这样,太监就更别说了。

巡税这差使为什么是肥差?地方上没问题也就罢了,真有问题,巡税太监可就赚的盆满钵满了!

这税是为宫里巡的,还是为自己腰包巡的,就不好说了。

只怕,这查账钦差跟地方,早已经形成默契了。

看这十几名太监,一个汇报问题的都没有,反而个个腰包鼓鼓,心里就有数。

就是不知道湖广矿税这次,是双方没谈拢,还是问题太大,有人兜不住了。

朱翊钧思索了片刻,对张宏道:“宫里办差收钱,也就罢了,但要是有事瞒着我,我不认。”

“这些人你看着点,别又溺水了,以后我都有用。”

“你偷摸挑个软骨头,把湖广的实情,替我问清楚。”

“以后我不管外廷是什么说法,宫里巡了税,我就要知道宫里的说法。”

张宏恭听着心中一寒。

都“偷摸”了,还能让人活?

昨夜只觉得威严摄人,此时才觉得寒气刺骨。

这就是天家?

这才十岁啊!果是圣君,心狠手辣!

朱翊钧在张宏面前也没什么好装的,正要有天家法度,才能镇住这些宦官。

在不同的人面前要展现不同的特质,这才是政治。

张宏在宫里有资历,手下也有人,这些事,正适合他办。

他不宜在这事上分散太多精力,抓个小太监把情况问出来,做到心中有数也就罢了。

现在跟湖广地方闹上才是不智之举,稍不注意就是一场“民变”,但只要这些巡税太监还在,届时总要掀起一场大案!

如今闹得欢就让他们闹吧,自己拉好清单,秋后算账就是。

至于太监贪污,他现在没这个能力管,饭得一口一口吃,做事也只能一步一步来。

张宏后退一步:“奴婢这就去办。”

朱翊钧叫住了他:“我身边的人,你再过一遍,文华殿跟两宫,安排些你的人。”

提督太监正是负责各殿当值的,职权之内。

张宏迟疑了片刻,才答道:“奴婢明白。”

他没说出口的是,两宫跟文华殿,本就安插有他的人。

这是每个大太监都会做的事。

……

用完早膳,朱翊钧就得去文华殿上课了,也就是所谓日讲。

文华殿作为皇帝便殿,自然殿阁众多。

其中正殿是常朝的地方,后殿是皇帝经筵的地方。

而东宫日讲,则是在文华殿右偏殿。

朱翊钧到的时候,诸多讲官已经到齐了。

太子日讲,可不是一对一教学。

侍班官、讲读官、校书官、侍书官,各种名目的职官十余人,从诵读、翻书、勘校、做笔记,一条龙包办。

他只需要坐在那里,跟着读一遍,有问题再问就行了,其余什么也不用做。

高仪居于班首,看见太子进殿,连忙率两班讲官起身,列作一排。

朱翊钧当先行师礼。

诸讲官受礼后,又向嗣君行跪拜礼。

双方先后行礼,朱翊钧当即笑出早上刚清洁过的一口白牙,上前两步。

一把抓住高仪的手,热忱道:“先生,本宫昨日温习功课,又有所得,果真如先生言,温故而知新。”

高仪被他这举止弄得懵了一下,皇太子什么时候跟他这么亲近了?

一边尝试不露痕迹挣脱,一边硬着头皮道:“圣人之言,自然不会有差错,但殿下有所得,也幸有自身勤勉之功。”

朱翊钧非但没容他挣脱,甚至过手把他小臂挽住:“更离不开先生教得好,今日学习什么?本宫已经迫不及待了。”

说着,就拉着高仪的手往里走。

汉高祖刘邦之事,他也能为之,大明魅魔,他做定了!

其余的讲读官面面相觑,若有所思地跟在后面。

到了位置,朱翊钧才恋恋不舍地将高仪手放开。

高仪正松了口气,朱翊钧又招呼小太监:“先生肱股之臣,岂能不以礼相待?来,给先生赐个座。”

高仪连忙拱手推拒:“殿下,臣身子骨还算硬朗,若是站立都难,也无颜盘桓内阁了。”

朱翊钧哪里肯放过他:“先生何必托辞,现在不是常朝上,不要推拒。”

“父皇将三位辅臣留我,特意嘱咐我善待,先生莫要让本宫不孝。”

唱高调嘛,他最擅长了。

高仪这种老实人,扯上大旗最好欺负。

不等他拒绝,他就使唤小太监把座位,放在高仪身旁。

说是赐座,其实也就是个小凳子,也就两个巴掌大,正好托住两瓣。

高仪只觉得人生充满了赶鸭子上架。

先帝这样,张居正这样,现在嗣君也这样。

要说皇太子这番行止,他不感动是假的。

主君閤前执手,一如光武旧事,还又是赐座又是言必称先帝辅臣的,这份孺慕之情,哪个文臣能拒绝。

但,感动归感动,这座仍然是如同针毡。

他小心地半边屁股挨着凳子,以示恭顺之心:“多谢殿下赐座。”

朱翊钧坐到案前满意地点了点头,又随口问道:“先生,内阁可曾议好大行皇帝移灵的日子?”

先帝灵柩如今还摆在乾清宫,朱翊钧还等着搬进去呢。

表面问的是移灵,实际上是在问他搬进乾清宫的日子,同样,也是他应该接受劝进,准备灵前登基之时。

高仪斟酌了一下,答道:“礼部部议报上来是本月初六移灵,初十祭告,内阁票拟同意了,就等着宫里的意思了。”

朱翊钧掰数了一下日子,今日是初二,也就是四日后接受劝进,八日后登基大典。

八日啊,他就要登基做皇帝了。

他的母妃,也要做太后了。

同时也意味着,高拱的政治生涯即将结束。

如今是冯保高拱二人斗得最厉害的时候,冯保等的就是这个时间点,若非在这个空档,张宏都不一定能安生进司礼监。

那么高拱有没有意识到呢?

朱翊钧是想让高拱体面致仕的,否则他输得太难看的话,他的政治遗产同样会付诸流水。

不说别的,单就是晋党,现在就是靠着高拱的个人威望压制着。

若是高拱尊荣致仕,保持着随时起复的威慑,晋党也不会太难看。

但若是还像历史上一样,被他的母妃当众传旨说“高拱专权擅政,不知他要何为,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。”。

那这烂摊子,他还真不好收场。

他如今的打算,是借助高拱好好消耗冯保一番,最好能助攻他,把东厂从冯保手上夺过来。

等他登基之后,再顺着李氏的心意进言,让高拱致仕——按礼制,新帝登基后,所有大臣都需上辞呈,是去是留,凭上心意。

由他主动提起此事,比冯保故意激怒李氏,至少也能保高拱一个三公之位的体面。

如此……高仪也不必在高拱被罢免后,忧惧而死了。

被想到的高仪似乎若有所感,他抬头看了眼出神的皇太子,左右见诸讲官已经就列,便轻轻咳嗽了一声:“殿下,日讲了。”

朱翊钧立马回过神来,正襟危坐:“先生请,今日是该《尹至篇》了?”

高仪摇了摇头,尽量神色淡然:“今日讲《太甲篇》。”

说着,朱翊钧就见身旁的侍书官自己面前的书页翻到了《太甲篇》。

他神情一顿,长长地哦了一声,没说什么,心中却心绪翻涌。

《尚书·太甲》,只讲了一个故事——伊尹放太甲于桐宫。

太甲是商朝的一名君王,伊尹则是四朝元老,太甲的辅政大臣。

所谓伊尹放太甲于桐宫,便是说,太甲登基之后,昏乱无度,破坏汤制定的法规,伊尹便将太甲放逐到了商汤墓地附近的别宫,自己摄政。

伊尹摄政三年后,见太甲悔过自新,便将太甲重新请出来,还政于太甲。

故事简单,也并不罕见,写了认错信后重新出来主持大局的人,他也不是没见过,问题在于,高仪为何突然生插了这一篇进来?

他可不信这是教学安排,高仪不会做这种瓜田李下的事。

只能是有意为之!

是谁的意思?又是什么意思?

是警告他老实点,不要步了太甲后尘?

或者是提醒他有人要行伊、霍废立之事?

还是……自比伊尹,摄政而后归,表明心志?




隆庆六年,六月初三,清晨。

……

天不见亮,高仪就从家中出发,往皇城而去。

在路边买了两个葱油饼,边走边啃了起来。

倒不是来不及在家中做早食,只是今日实在没心思胃口。

昨日宫里来人,莫名其妙送了好些日用之物,贴补了几两碎银,让他一头雾水。

一问才知道,是皇太子跟李贵妃求的恩典。

太监原话是:“太子德音有言,先生使我受益良多,本宫岂忍见先生窘迫。贵妃遂从。”

一时让他措手不及,呆立当场。

高仪跟高拱、张居正不同,他是个传统的读书人,或者说,保留了部分古板士大夫的气质。

他的摆烂只是对现状不满,不代表他不认可传统礼制。

相反,正因为如今的世道,无法满足他对传统礼制的向往,才会使得他变成一个得过且过的老好人。

所谓君视臣民如草芥,臣民视君如寇仇。

一如太祖视士大夫如草芥,老朱家皇帝对文臣的态度,让高仪也对老朱家的皇帝失去了信任。

更别提他侍奉过的世宗自私无度,动辄归罪于下;先帝纵情声色,懒顾朝政。

如何能得到他的认可?

但皇太子……他竟然会着眼于他的家境,竟然当真以弟子事之,以君父待之!

这份师生之礼,这份君父之意,恍惚间,激起了高仪消匿已久的舐犊之情,忠君之心。

士大夫当知,君之视臣如手足,则臣视君如腹心啊!

可是,他又有所犹疑。

这是否是李贵妃借着皇太子的名义?

或者受了什么人指点?

甚至退一步说,就算皇太子有这心,又会不会是别有所求,以权术之心待他呢?

可高仪心中还是忍不住隐隐有着期待。

托孤辅政,君父师生,如此一段佳话,哪有士大夫不向往的,诸葛武侯的例子在前,谁不心动?

胡思乱想,心情复杂,搅得高仪几乎彻夜未眠。

今日是初三,逢三、六、九,是太子视朝的日子,不必日讲,这让高仪有些失落,同时也松了一口气。

失落不言而喻,松一口气则是因为,他如今当真不知道用什么心态面对皇太子。

昨日他才受人之托,擅改了日讲,此时心中着实不安。

高仪思绪不断,有些出神地在街道上行走着。

各部衙门都是有点卯的,虽然比早朝略晚些,却也差不离。

陆陆续续穿着不同颜色官服的朝官,往皇城汇集。

高仪作为阁臣,有头有脸,路上遇人,自然少不了一番招呼应酬。

“阁老。”

“高阁老。”

“阁老。”

一路上不断有人给他拱手行礼,脸都快笑僵了,也让他止住了思绪。

“阁老,何不上轿同行?”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
高仪回过头,只见一辆六抬大轿,里面一老一少,掀开轿帘,向他招呼道。

他看清脸,才想起好像是成国公府上的朱希孝,跟玉田伯家的蒋克谦。

哦……勋贵啊,那没事了。

高仪总算不用回笑脸了,仿佛看到空气一般,转过头去。

心中无奈,当他高仪是什么人,连勋贵也来套近乎,真以为是个勋贵都能做朱希忠呢?

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,自顾自往一旁走开了。

行至皇城的时候,高仪又被人叫住。

“子象,怎么气色不太好?”

高仪偏过脸,是张居正,跟礼部尚书吕调阳,联袂并行。

吕调阳跟着拱手:“阁老。”

高仪不敢托大,连忙回礼:“吕尚书,左揆。”

张居正是次辅,高仪当面向来称左揆,也就是左相的意思,以示尊敬。

回礼完,他才苦笑道:“年纪大了,昨日宫里送来鲜笋,贪图口腹之欲全吃了,吃了之后胀得难受,睡晚了些。”

吕调阳被他逗乐,捋着胡须笑道:“阁老有这胃口才是好事,不像我,牙齿松脱,想吃都吃不了。”

高仪作为谦逊随和,跟朝官关系都不差。

张居正也开口道:“子象,正好,我跟和卿在聊皇太子登极仪注的事,来参祥一下。”

和卿是吕调阳的表字。

而登极仪注,就是登基时,用的礼仪,祭文,各个事项的人选等等。

三人顺势同行,张居正高仪在前,吕调阳自觉落后半步。

高仪开口问道:“第三次劝进定在何时?”

张居正答道:“昨日两宫才把奏疏批下来,定在初六再度劝进,皇太子接受后,于初十登极。”

高仪沉吟了一下,说道:“国朝不宁,合当灵前继位。”

天家孝期常常以日代月,或者以月代年。

朱翊钧的孝期是二十七日,先帝驾崩之日到初十,不过十几天,自然是灵前继位。

吕调阳作为礼部尚书,这是担子最重的时候,不由感慨道:“丧礼跟登极仪倒不是难事,就是户部那边预算压得紧,也亏了两宫通情达理。”

高仪点了点头,这也是内阁当朝的好处了,妇道人家总拗不过文臣的集体决议。

要知道,先帝在时,可是总往吏部要钱,往自己小金库里塞。

他忽然想到一事,问道:“山陵之事定了吗?”

就是选风水宝地建陵墓了。

张居正摇了摇头:“这事是元辅跟工部商讨的,总得先寻龙点脉视山陵,应该还在挑人。”

吕调阳接过话茬:“如今没定的,也就山陵之事,以及祗告祭文了。”

“高阁老专人专事,这祭文不妨由您来撰写?”

殿阁大学士,本就有撰写祭文的分内工作,几乎人均写得一手好青词,更况且,高仪入阁前就是礼部尚书,正适合。

高仪自无不可:“别嫌我学问差就行了。”

吕调阳恭维道:“就怕阁老佶屈聱牙,让皇太子背得叫苦。”

听了这话,张居正跟高仪不约而同失笑。

吕调阳不明所以,附和地也笑了两声。

“我先去公房准备廷议的奏疏,咱们早朝再议。”

高仪告罪一声,便先行一步。

张居正跟吕调阳拱手回礼,放慢了脚步。

等高仪离去后,吕调阳才缓缓开口道:“高阁老最近,似乎颇得皇太子孺慕啊。”

宫里赏赐鲜笋,大家都有份。

可高仪偏偏额外还有赏,这事当然瞒不过朝臣,其中含义,不得不让人吃味了。

张居正摇了摇头,无奈道:“欺负老实人罢了。”

吕调阳疑惑看向他。

张居正没有纠缠于此,反而问起别的事:“元辅私下有联络你吗?”

吕调阳摇了摇头:“都没找过你,怎么会找我呢?”

张居正是楚党魁首,但这楚党,却不是以地域划分,五湖四海都有,只因为张居正湖广人,才冠了这个名头,地域性质不像往后那么明显。

就像吕调阳,虽是浙江人,也被划进楚党。

与其说是楚党,不如说是新党。

至于为何没有团结在高拱身边?张居正这不是唯高拱马首是瞻嘛。

对高拱来说,他着眼更高,什么清流,楚党,晋党,浙党都一样,无论是杨博还是张居正,听用便可。

张居正叹了口气,声音压得极低:“元辅致仕前,得借着他的势,让六部九卿认下考成法的大略,咱们之后才好做事。”

考成法,就是后世俗称的官员绩效考核,也是新法的根基。

这等对文官体系动刀子的事,向来阻力重重。

若是不能再高拱致仕前敲定,等之后他做了首辅来收拾局面协调各方,就要多耗费不少时间。

留给他施行新法的时间,已经不多了。

吕调阳好奇道:“你准备怎么做?”

张居正摆了摆手:“不知道。”

“走吧,去早朝了。”

……

今日常朝,朱翊钧很沉默。

不仅没有干涉廷议,甚至没向身边的冯保开口问东问西,弄得冯保频频偷瞄。

当然,这不是他故作深沉,他是真给累的!

抄佛经道札之类的活,比他想象中还要折磨。

昨天回东宫写了两个时辰,直到现在手臂都还有些酸麻,整个人更是疲惫不已,不得不养精蓄锐,少思少言。

就是这张居正真是缺德啊,这样欺负小孩,可别给他逮到机会。

朱翊钧养神的功夫,透过屏幕看了眼高仪。

可惜这些老油条,养气功夫一等一,丝毫看不出端倪,也不知道昨日示好,对其有没有所触动。

看来还得加大力度。

廷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。

诸如各省春税情况,廷推布政使,勋贵刑案廷鞠等等。

这是朱翊钧第一次见到廷推和廷鞠。

所谓廷推,就是有高级官员出缺,由廷臣,也就是九卿、佥都御史、祭酒等官,公推二人或三人,报请两宫圈用。

而廷鞠,就是有重大狱案,譬如涉及勋贵,必须经由廷臣决议。

至于怎么推,怎么议——竟然是投人头票?

朱翊钧倒是看了个稀奇,还真挺有班子开会的感觉,既视感很强啊。

当然,公推前各方都有了默契,也是如出一辙。

他目不转睛地看耍,只觉得津津有味。

各事议完,他本以为要散朝了,却见冯保往外走了两步:“诸位,咱家这里还有一事。”

他看居高临下向高拱:“这春税,按例应该入内帑十万两,先帝在时就是如此,昨日咱家也跟贵妃娘娘请了令旨,着廷臣商议,怎么今日廷议元辅给略过了?”

太仓库是户部的金库,而内帑就是内廷小金库,其余的像太仆寺、光禄寺,乃至各个省府,也都有自己的府库。

衙门大大小小,饭还是分锅吃的。

高拱自然知道这事,他眼睛都不眨一下:“此时我略知一二,正要跟冯大珰说呢。”

“昨日贵妃娘娘前脚令旨刚下,后脚就被六科给事中以‘乱命也,不奉诏’给封驳了,本阁甚至不知令旨内容。”

六科给事中,掌侍从、规谏、补阙、拾遗、稽察六部百司之事,相当于纪律检查委员会。

同样,又有封驳诏书的权力,这是礼制的一部分,光明正大。

高拱老神在在,事不关己。

冯保气急败坏,指着高拱道:“高拱!你……胆大包天!”

高拱冷声道:“冯公公,慎言。”

眼见纠仪官蠢蠢欲动,冯保胸膛剧烈起伏,拂袖而退:“我会如实禀报!”

朱翊钧旁观了全程,皱眉不已。

这高拱,得罪冯保就算了,竟然真敢直接让人封驳李贵妃的令旨,实在出乎他的意料。

纵然只是贵妃令旨,理论上来说,确实可以不奉诏。

但李氏没几天就要变太后了,到时候就不是贵妃令旨,而是太后懿旨了。

高拱不经商量,直接单方面封驳回去,可谓完全不留情面。

难道他不怕李氏之后对他清算吗?

别看如今高拱权势熏天,可一旦双方撕破脸,李氏直接掀桌子下场,那高拱除了致仕,也别无二选,这可不是宋朝。

他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,到底是有什么依仗?

青史昭昭,却也不能全知,朱翊钧只知道高拱最后是被李氏驱逐了。

但具体如何交手,就不得而知了。

高拱到底是单纯的愣头青,还是有什么后手?

……

回东宫的路上,朱翊钧都还在思考这个问题。

就连张宏来迎他,都没注意。

张宏跟在他身后,走了好长一段路,他才回过神来。

“张大伴来了,怎么不唤我一声。”

张宏低眉顺眼:“主子在想事情,奴婢不敢打扰。”

朱翊钧笑了笑,对他态度很满意:“说吧,什么事?”

张宏顿了顿,吩咐宫女太监跟远点。

这才在朱翊钧身边轻声说道:“方才有个东宫值守的锦衣卫私下找到我,说是蒋克谦求见您,不知是否要通禀?”

朱翊钧一愣。

疑惑问道:“蒋克谦?我不听曲啊,求见我作甚?”

他听过这人,后世都有流传的音乐家嘛,找他干嘛?

冯保又要搞玩物丧志那一套?

张宏噎了一下,皇太子知道蒋克谦在编撰琴谱,却不知道人家什么身份,真是奇哉怪也。

莫非……在他张宏之外,还有人向这位皇太子效忠输诚?

这样一想,张宏反而觉得合理了起来,毕竟这位皇太子韬光养晦这么些年,必然不会手上一点势力也无。

张宏心中更是慑服。

他不敢继续深想,斟酌了一下,开口道:“主子,蒋克谦是玉田伯府上的嫡传,祖父蒋轮方是世宗皇太后的弟弟,父亲袭爵后作奸犯科,如今降袭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一职。”

“就在朱希孝手下任职。”

一听锦衣卫和朱希孝手下,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。

这就是朱希忠的回信了,挑了个破落勋贵来打先锋。

不过这货,他印象里是搞音乐的,还以为是冯保派来给他玩乐,消磨心智的,闹了个乌龙。

感情是宗室出身,难怪有钱有闲搞音乐。

他沉吟了一会,说道:“让他直接见我,不必通禀了。”

所谓是否通禀,就是私下见面,还是光明正大的意思。

既然正好负责侍卫东宫,见面方便,那也不必见光了。

毕竟,好多事都需要暗中为之,给人看在眼里,戳到敏感点就没必要了。


朱翊钧一脸沉思地从慈宁宫走出来。

方才这番作态,总算是安抚住了李太后——甚至说是趁虚而入,暂时性地成为了李太后的依靠。

也从她嘴里逼问出了答案。

令他意外的是,陈太后被赶去冷宫,竟然真与李太后无关。

甚至于,根据李太后说,她从未针对过这位姐姐。

方才那种情况下,以自己对李太后的了解,她不会说谎。

那看来是别有因由了……

或许,还是得从陈名言口中挖点什么出来。

昨日他还不明白从陈名言那一番举动,是什么缘故。

方才他回想起来,分明是在向自己表态。

希望他是知道些什么,否则不知道陈太后的想法,太过被动。

等杀完人也得说服这位嫡母才是,否则没有皇帝与两宫一同下诏,还真不一定能罢免了高拱。

最好是能对症下药,明白其所需。

哪怕退一步,也要知道知道根底,才好决定是让其安度晚年,还是居长乐宫,做个静慈仙师,又或者忧思成疾,数年后郁郁而终。

朱翊钧就这样胡思乱想着,回到了乾清宫。

……

用过晚膳,朱翊钧一边翻阅着锦衣卫留备的档案,一边耐心等着陈名言。

朱希孝将一应有关陈太后的文字,全数送了过来。

卷帙浩繁,一时半会根本看不完。

张宏在一旁掌灯,突然听到皇帝的声音:“张大伴,听闻我母后陈被打去冷宫前后,陈洪跟冯保斗得很厉害?”

习惯了这位万岁爷一心二用,如今的张宏都是随时准备着问话。

他轻声回道:“万岁爷,是有这么回事,奴婢听说,二人差点在司礼监的值房大打出手。”

朱翊钧一怔,东厂提督和司礼监掌印大打出手,什么武侠片场景。

他好奇道:“这么不顾体面?”

张宏解释道:“积怨过深。”

“有裕王府的旧怨,也有宫中的新仇。”

“当时是因为,陈洪为了讨好先帝,进献美人,还没等见到先帝,被冯保借口似染疾疫,带着东厂的人全给处置掉了。”

朱翊钧听到这里,突然想起来,都说陈洪、孟冲用美人迎合先帝,那冯保有没有?

有疑惑他就直接问了出来。

张宏斟酌了一下,谨慎开口:“冯大珰是依靠李娘娘的,怎么会进献美人分薄恩典。”

这话的意思很清楚,献上美人,诞下龙子怎么办?

本来先帝就俩儿子,还都是李太后所生。

十拿九稳的事,冯保是李太后的人,岂会平白生事端。

至于陈洪孟冲等人……依靠的正宫显然是不能生育的,哪里还有这些顾忌。

朱翊钧点了点头,听懂了。

他接着问道:“只是陈洪和冯保在斗吗?背后有没有……”

为尊者讳,他没有直说。

张宏沉吟片刻,措辞了半晌:“陛下,内廷斗争,总归是要看身后的人,就算没亲自下场,大家都惦记着。”

隐晦的意思,就是哪怕李太后没下场,冯保毕竟是她的人。

下面斗来斗去,总归还是要把账算在上面的人身上。

朱翊钧叹口气,他就是担心这个。

若是为了什么尊号、权势这些东西,那怎么都能谈。

就怕是有什么仇怨、执念在里面。

朱翊钧正在沉思,这时,蒋克谦从外间走了进来。

“陛下,陈名言求见。”

朱翊钧回过神。

他点了点头:“让他进来吧。”

说罢,起身伸了个懒腰。

示意张宏将桌案上的密档收拢起来。

张宏麻利地收拾好,抱在怀中,悄然退了出去。

……

陈名言亦步亦趋跟在蒋克谦身后。

他尝试着跟这位锦衣卫同僚套个近乎,却只得到一言不发的回应。

心里更是惶恐之极。

今日宫廷内外发生的事,明面上都默契地没有谈及。

但只要身份够的人,便明白事情影响何等之大。

皇帝现在只怕,已经恶了他们陈家了。

“陈千户,陛下在里面,直接进去便可。”

蒋克谦的声音打断了陈名言的思绪。

陈名言谢了一声,便转身往里走进。

进殿之前,浑身被摸了个干干净净,连锦衣卫标配的鞋都给他换了双,显然不信任到极点。

走在略显空旷的殿中,陈名言只觉得格外忐忑。

到了近处,才看到御案上坐着一位少年帝君。

略微瞥了一眼,不敢多看。

陈名言快步上前:“锦衣卫千户陈名言,拜见陛下!”

朱翊钧抬头看向这位千户。

他缓缓放下手中书稿,疑惑道:“陈卿,你们家都准备造反了,为何还行如此大礼?”

陈名言心脏陡然停跳一拍。

他顾不得快要停滞的呼吸,连忙出声喊冤道:“陛下!我陈家尽受皇恩浩荡,谨慎敏微,如履薄冰,不敢有半点逾越!”

“陛下何出此言!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,懒得去看他:“哦……陈千户还想安抚朕,准备雷霆一击。”

陈名言再经受不住压力,终于敞开窗说话:“陛下!太后此举,陈家概不知情,还请陛下明鉴!”

既然不绕圈子,朱翊钧也不再施压。

他直接问道:“你这厮,一家人不说两家话,同甘共苦,哪里是一句话就能撇开的。”

太后现在占上风,怎么不去抱大腿,怎么反而给朕抛媚眼?

陈名言涩声道:“太后不能育,但我陈家,人丁还算兴旺。”

这话直白到了极点。

他也看得明白,陈太后这做法,无论她多么尽享殊荣,陈家最后,总归是要遭殃的。

如今的表态,是为了自救。

朱翊钧心中认可了这个理由,却还是啧了一声:“原来是分投下注。”

他等了一会,没等陈名言的声音再度响起。

不由好奇看向下方跪着的这人。

突然之间,陈名言猛地在地上叩了三个头。

坚定道:“陛下这般想,事出有因,臣无可辩驳。”

“臣愿为陛下剖心挖胆,肝脑涂地,以将功赎罪!”

“若是陛下天恩浩荡,以为臣微末之功足以赎罪,只盼陛下念及臣将我陈家满门抄斩时,留我这一房数人性命。”

“若是臣微末之功,不足以赎罪,便是我陈家自寻死路!”

“臣,绝无怨言!”

朱翊钧默然。

不由得有些失望。

他多少是寄希望于这位陈太后之弟,是怀揣着底牌来的。

哪怕是利益交换,挟恃谈判呢?

可惜,交底之后,赫然是一穷二白。

至于是不是分投下注,如今还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。

朱翊钧叹了口气:“起来吧。”

“先给朕说说昨日你向朕表态是怎么回事,若是察觉到什么,如何不早说。”

陈名言仍是跪地不起。

他一五一十道:“臣只是察觉到,陈洪一再打着陈太后的旗号,在外做事。”

“臣只是一心想让此人安分一些,不要给我陈家招来祸患。”

“向陛下表态,只是想与陈洪之流划清界限。”

“至于太后……臣当真没料到。”

朱翊钧皱眉。

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要你有什么用,差你一个锦衣卫千户吗?

他追问道:“没料到?这可不像一家人。”

总归是亲族,难道一点不顾你们这些人的生死?

陈名言直起身,面色复杂解释道:“陛下可知,陈太后隆庆三年被迁居别宫?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。

陈名言露出难堪的神色:“先帝一度有废后之意!”

朱翊钧面无表情。

他听明白了陈名言的意思。

迁居别宫,本就是废后的待遇,世宗的张废后,便是“废居别宫”。

先帝登基三年,便将陈氏赶去了别宫,等风议一停,时机一到,就是废后——奈何先帝死得快。

这意味着,陈太后这两年半,都是在随时被废的提心吊胆中度过。

那么对于这些为先帝开脱,平息御史风议的母族,恐怕,也只有满腔的怨气。

朱翊钧缓缓叹了口气,问道:“那么以你所见,我那母后陈,是想要什么?”

权势名位可能性不大,难道是泄愤?

可先帝都去了,总不能记恨先帝,想偷偷戮尸解气吧?

脑回路稍微正常应该都不至于这么疯。

陈名言顿了顿,斟酌了半晌,生怕说错话:“陛下可知道,臣的妻,正是德平伯的女儿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。

德平伯就是前几天他登基前刚死的那个国丈,也是先帝原配的父亲。

也就是说,陈名言是先帝的连襟。

陈名言继续说道:“所以,也偶尔能听闻一些宫廷传闻,尤其关于子嗣的。”

铺垫完之后,陈名言才终于说到重点:“嘉靖四十一年,彼时二位太后皆孕,次年,李太后生陛下,陈太后未诞。”

朱翊钧腾然起身!

他逼视着陈名言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陈名言请罪,却不松口:“我那妹妹生性多疑,不育后更显孤僻,难免……”

“够了!”

一声冷呵。

朱翊钧突然打断了陈名言。

面色阴晴不定。

他终于意识到,陈太后为什么有这么深的怨念,又为什么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勾结高拱。

这笔烂账,什么不育、什么迁居别宫,八成都被算到了李太后的头上!

其人,别是动了什么杀母育子的念头……

真是疯了。

他生硬开口道:“让你母亲明日进宫,这几日多去陪陪我母后陈。”

“还有,去跟陈洪接洽一番,合适的时候,朕会让蒋克谦找你。”

陈名言顿了片刻,轻声应是。

而后见上方再无声音传来,恭谨退了出去。

直到人出殿,再无声响。

……

六月十七日。

高拱再次站在了廷议的班首。

昨日体力不支昏厥的刑部尚书刘自强,没来廷议。

虽然自称身体痊愈了,但高拱贴心地让他多休养几日。

与会的是刑部侍郎曹金,也是高拱的亲家。

同样的,昨日称高拱丧心病狂的御史唐炼,今日也称病在家。

只说不甚患上了失心疯,要修养几日。

除开这二人外,其余朝臣一切如常。

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般,再度聚集在了高拱门下。

廷议开始之后,高拱再度奏上《新政所急五事疏》。

说是经过圣上与诸位同僚查漏补缺,有所改易——改了几处句读,替换了同义词。

而后光明正大地呈与诸位同僚廷议,还恭顺地给皇帝呈上御览。

吕调阳、冯保、王国光纷纷默然。

御阶上今日也安静无声。

而后,刑部侍郎曹金、都御史葛守礼等人出列赞同。

眼见人数过半,高拱便票拟了这提议。

从始至终,也未有吕调阳等人说话的机会。

昨日,皇帝以半数不过为由,将这封奏疏按了回去。

今日,高拱以半数同意为由,将这封奏疏票拟通过。

一来一回之间,是东风换了西风。

摇摆不定的朝臣再度唱起了赞歌,言称此五事是一扫颓势,革故鼎新之始。

随后,又有通政使韩楫答覆冯保,首辅高拱致仕奏疏,为两宫、皇帝留中不发。

高拱喟然一叹,自称年老体弱,不堪重任,再度廷上请辞。

朝臣齐齐挽留。

通政使韩楫,再呈各地督抚,如湖广巡抚汪道昆,两广总督殷正茂等,请留高拱奏疏。

另有吏部员外郎穆文熙、程文、吏部主事许孚远、御史李纯朴、杜化中、胡峻、德盛、时选、刘曰睿、张集,以及左右给事中涂梦桂、杨镕、周芸、张博等86名官员,联名请留高拱。

通政使司右通政何永庆、韩楫,大理寺左少卿刘思问、右少卿宋良佐,太常寺少卿刘浡、陈行徤,太仆寺少卿董尧封、陈联芳、李幼滋,顺天府府丞刘尧诲等人进言,主少国疑,首辅不可惜身而退也。

另有,南直隶等官员,工部尚书陈绍儒、礼部尚书秦鸣雷、国子监祭酒万浩等二十六人,遥相呼应。

声势浩大。

皇帝玉音亲答,情真意切挽留首辅高拱。

高拱推辞不得,无奈只得留任。

随后。

宁夏地震,首辅高拱请赈灾,皇帝从之。

衡王载堭薨,礼部上奏,谥曰庄,皇帝从之。

首辅高拱请,工部尚书朱衡督理河工,总理山陵事务,皇帝从之。

首辅高拱请,差江西道御史周于德,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,皇帝从之。

司礼监冯保静静立在御阶之上,一言不发,宛如一个透明之人。

廷议过半。

陈洪持着陈太后答覆的奏疏进了文华殿。

赫然是允了礼部所议的尊号。

高拱也不问司礼监,当廷奏报皇帝,请玉音亲答。

皇帝欣然从焉。

乃曰:

两宫尊号,仰考旧典,惟宪宗皇帝,尊嫡母皇后为慈懿皇太后,生母皇贵妃为皇太后。

今日事正为相同,是故,尊皇帝嫡母皇太后为,仁圣皇太后。

尊皇帝生母皇太后为皇太后。

一场廷议结束。

高拱持芴下拜,高呼圣帝明君,百官附和山呼。

皇帝谆谆勉励,赐辅臣及讲官并三品以上枇杷。

乃退朝。

……

礼部值房。

吕调阳坐在桌案之后,怔怔出神。

果然,道行还是太浅了。

张居正的智慧,他比不过。

皇帝的机心,他猜不透。

高拱的手腕,他也望尘莫及。

如今新党的一切,都被他办砸了。

高拱非但没有安心致仕,甚至还有总揽朝纲之势。

要是张居正回来,他都不知道如何面对是好。

“吕尚书,元辅请您过去。”

突兀的声音,惊醒了吕调阳。

他霍然抬头:“元辅?”

职官点了点头。

吕调阳缓缓起身,将梁冠一板一眼戴着头上,推门而出。

本以为要去内阁大堂。

结果刚一出门,就看到高拱正双手负背,正站在不远处的池塘边,仰望晴空。

吕调阳放缓了脚步,走到高拱身边。

也有样学样抬起头,循着高拱的视线抬头望过去。

嘴里说着:“元辅远眺也需多看看脚下,小心踩进池子里。”

高拱知道吕调阳来了。

他没有多余动作,只开口道:“和卿啊,我一看这鸿雁,就心驰神往。”

“像这鸿雁飞过万里晴空,恐怕也无心低头,看一眼下方这小小的池塘。”

吕调阳摇了摇头:“我是怕元辅跌进池子里,惊了这一池的鱼。”

高拱笑了笑:“走吧,陪本阁走走。”

两人本是一前一后,吕调阳加快半步,强行并列。

高拱也不在乎,继续说道:“晏几道写过一句,鸿雁在云鱼在水。”

“这鸿雁与鱼,一个在天上,一个在地下,本阁哪里看得过来。”

吕调阳摇了摇头:“鸿雁长飞光不度,鱼龙潜跃水成文。”

二人就这样互相打着机锋,争执不下。

眼见吕调阳始终不松口。

高拱欣赏地点了点头:“我知道你的心意,不可动摇。”

高拱侧过脸,看向吕调阳:“和卿,要不要入阁?”

吕调阳一惊。

张居正想他入阁是意料之中。

皇帝昨天拉拢他入阁也在情理之内。

怎么高拱也突然想让他入阁了!?

他们分明还在拉开架势对阵呢!

吕调阳下意识问道:“元辅还容得下我?”

高拱展颜一笑:“晋党我都容得下,王崇古仍会入阁,更何况是你?”

“新法,我可比张居正先扛旗。”

吕调阳默然。

自己都准备好致仕了,没想到……高拱这胸襟,当真令他折服。

他毫不掩饰感叹:“我还以为元辅要驱逐不服,独揽朝纲。”

高拱摇摇头:“我做这么多,就是为了让你我这种人,能够放开手脚,施展新法。”

吕调阳更是无话可说。

一时无言,默默往前走。

高拱也不催逼他,就这样静静候着。

二人走了近两刻钟,太阳逐渐西斜。

这时,高拱轻松惬意四处张望,突然看到张宏的身影。

思索了片刻,出声叫住:“张大珰这是哪里去?”

张宏见是高拱和吕调阳,连忙行礼:“元辅、吕尚书。”

“陛下,两宫口谕。”

“大学士张居正等,还自天寿山,诏建大行皇帝陵寝于大峪山,赏赐张阁老等例银二十两。”

吕调阳脱口而出:“张阁老回来了!?”


冯保似乎早有所料,迎了上去。

百官怔然回头。

只见来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宪于,他捏着两道懿旨,却并未展开宣读。

反而看向张涍。

张涍被这一盯,下意识身子一激灵。

曹宪于温和一笑,开口道:“张御史,李太后有口谕给您。”

言语之间,倒是颇为客气,但明眼人都知道,张涍这是要倒霉了。

张涍平缓情绪后,很是坦荡地下拜:“臣恭听。”

曹宪于收敛了笑容,捏着嗓子道:“广西道御史张涍!我不过途径中极殿外,便听到你咆哮御前,你究竟要何为!?”

说罢这一句,曹宪于抬了抬眼帘,对着百官道:“皇帝初御极,便有人欺我孤儿寡母,纠仪官眼睛是瞎的吗?”

“广西道御史张涍,殿前失仪,惊扰少帝,即刻扭送回家思过,罚铜一月。”

说完这一句,才朝慈宁宫方向行了一礼,示意口谕说完了。

这道口谕念完,殿内莫名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。

张涍本倒是有这个心理准备,他只是起投石问路的作用,马前卒罢了。

元辅和台谏肯定不会现在回护于他。

只能自己硬抗下来,日后才有厚报。

不过,虽明知这是要交出去的投名状,张涍此时还是忍不住额头冒出冷汗。

终归是在直面一名秉政太后的怒意。

“走吧,张御史。”

一道声音惊醒了张涍,抬头看到冯保和蔼的神情。

冯保见张涍迟迟没有动作,也不急着催促,反而问道:“莫不是张御史还要抗辩?”

他又回头看向纠仪官,又看着高拱:“诸位,不会觉得张御史方才举止,没有殿前失仪吧?”

纵使要回护,也不会有人敢公然指鹿为马,那是要被清君侧的。

冯保见高拱默不作声,台谏葛守礼别过头去,这才笑了笑。

随着与曹宪于点了点头,便有人要张涍一左一右架起来。

张涍冷哼一声:“本官自己会走!”

……

张涍被赶回家了——被金吾卫扭送出午门的。

这当然说不上多大的惩罚。

毕竟国朝历来有广开言路,不罪言官的成例在。

更别说如今高拱强势,李太后还真没法拿个殿前失仪的理由,就轻描淡写地重惩一名御史。

至于后面怎么打击报复,就看各人手段了。

处置张涍是口谕,明眼人都能看出来,这是随手拍蚊虫,添头罢了。

此外的两道明旨,才是重头戏。

曹宪于展开一道懿旨,念到:“以原司礼监掌印孟冲身故,冯保侍奉年久,忠恳任事暂替,不日由权转实,着内阁、各部司知道。”

百官恭顺地听完小太监宣读完懿旨,不时瞥向冯保。

孟冲怎么死的百官难道不知道?

现在生米都煮成熟饭了,才下内阁补手续。

先射箭再画靶子这种事,也就没卵蛋的货色不需要顾及脸面了。

朱翊钧也隔着冕旒静静地看着冯保。

这位大伴,做事还是老道,滴水不漏,得了高拱要找麻烦的消息后,立刻就知道提前请李太后的明旨,补全自己的短板。

一道懿旨,直接完善了任用司礼监掌印的流程,将位置扶正。

但他更在意的是,冯保对李太后的了解与影响,当真不容小觑。

竟然直接就在自己登极临朝的朝会上下旨,甚至等不到第二天。

张涍这个区区马前卒,刚探头就被李太后一巴掌扇回了家。

李太后对冯保的信重,到底有多深厚!?

“元辅,还请接了旨。”那太监催促道。

高拱不表态,一时还真没人敢去接旨。

他的门生,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,更是频频看向高拱,只要座师一个眼神,他就敢冲锋陷阵。

一时间,目光都聚焦到了高拱身上。

朱翊钧也不例外。

只见高拱双目微合,似乎才反应过来,啊了一声:“臣等领旨。”

冯保暗道一声可惜。

反正他屁股都坐下了,高拱不接旨孟冲也不能复生。

甚至于,乐见高拱继续与李太后僵持,抗旨不尊。

曹宪于见这道懿旨送了出去,又展开另一道。

唱道:“新帝登基,我孤儿寡母,不熟识朝官,依照旧例,百官自陈任上得失,奏与皇帝了解知道。”

他方一念完。

百官立刻便露出惊容,甚至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。

这可不是什么好话!

所谓自陈得失,当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,向皇帝做工作总结这么简单。

而是自请致仕的委婉说法!

国朝向来便有此成例,新帝登基,百官便要自行致仕,留与不留,都在皇帝一念之间。

相当于给了新帝一个重组领导班子的台阶。

但是,成例就是成例,皇帝与朝臣有默契也就罢了,这下懿旨催促,未免也太迫不及待了吧?

这是赤裸裸地在敲打百官!

结合第一道懿旨,分明是在说——有胆与冯保为难,那就别怪我将自请致仕的奏疏准了。

百官不由面面相觑。

话虽如此,这旨,还是要接的,这种没有实际命令的旨意,没有抗旨的必要。

给事中从曹宪于手中,接过了两道懿旨,并无多余言语。

曹宪于行了一礼,便退了下去,仿佛从未来过。

只有殿内诡谲的气氛,提醒着百官方才发生的一幕。

……

殿上的事,很快便发酵了。

高拱与冯保,各自开始了明目张胆的斗争。

先是台谏,不过短短两天,便有数名御史,纷纷弹劾冯保。

尤其指的是皇帝未登基之前,冯保的作为。

首先是张涍当头,说“未闻令旨革某用某,一旦传奉令旨者,皆出自冯保,臣等相顾骇愕”,直指孟冲死前,冯保就非法上任了。

随即便有御史跟上,称冯保“逆珰怙势作威,专权乱政,欺君藐法,无日无天,大负圣恩,大干祖制”。

一个僭越神器,蒙蔽主上罪名,狠狠拍在了冯保脸上。

以往这些奏疏甚至都过不了司礼监那一关,但由于张涍在御前一番行为,使得消息根本压不住。

很快就在朝堂上掀起了声势。

奏疏的留中不发,又加速了言官们的串联。

从数人,增加到十余人。

旋即,便抬出祖宗故事,称太祖高皇帝洪武十年时,有内侍仗着资历老,侍奉高皇帝多年,便干涉政事。

而后引出太祖圣谕“汉唐之祸,虽曰宦官之罪,亦人主信爱之过使然……今此宦者,虽事朕日久,不可姑息,决然去之,所以惩将来也。”

太监干政,太祖都不会包容,现在你李氏跟皇帝难道还要违反祖训?

还劝谏两宫与皇帝,多体谅祖宗苦心。

李太后不得已,只能以两宫与皇帝的名义,下令冯保自陈罪过,戴罪掌印,以观后效。

这就是小骂帮大忙了,一个警告处分,不痛不痒。

而冯保那边,也是尽显东厂厂督风范。

他不知在何处,拿到了张涍贪污渎职的罪证。

不等有司介入,直接带人抄了张涍的家。

更是带着中旨,把张涍捆缚起来,纵马过街,直接扔进到了都察院大门口,将其革为了白身。

而后又带着所谓张涍的供状,四处攀咬别的官吏。

尤其几位高拱门人,更是频频被扰。

事情到了这一步,事态再度升级。

弹劾冯保的奏疏,宛如雪花一般,飘进了内宫。

从冯保盗窃皇家珍宝字画,贪污贡品,收受贿赂,到私扣奏疏,隔绝内外。

乃至冯保当初在裕王府当差的底裤,都被翻了出来。

不仅要罢黜冯保,还要立赐究问,以早梂宗社事。

……

六月十三,未时。

暑气渐深,太阳开始毒辣起来。

不禁暴晒了紫禁城,也灼烧着时局。

“什么?有太监出首,状告冯保杀害孟冲?”

朱翊钧正在逐一翻看贺表,不由得抬起头惊讶地看向朱希孝。

朱希孝斟酌了一下,说道:“是孟冲以前的干儿子,孟冲死后,被陈洪护了起来。”

“如今不知是受人指使,还是瞧准报复冯保的契机。”

自从朱翊钧登基后,朱希孝便亲自戍卫乾清宫。

涉及到蒋克谦没资格知道的大事要事,也是由他来汇报。

朱翊钧听到陈洪这个名字,突然想起这人。

裕王府的大太监,此前也是做过司礼监掌印的人物,好像也是冯保拉下马的。

他记得……似乎是陈太后的人?

所以这是他自己的意思,还是陈太后的意思?

面上却不露声色道:“向何处状告的?刑部还是都察院?”

这是追刑,还是劾官的区别。

虽说刑案向来由刑部负责,但这不是涉及到官老爷们嘛,多少还是都察院管用些,反正都是高拱的地盘。

朱希孝面色古怪:“是向咱们锦衣卫出首的。”

朱翊钧一怔:“锦衣卫?”

朱希孝这才解释一番。

原来那太监本打算去都察院出首的,结果东厂的人不知哪里得了风声,四处追索。

太监连宫门都还没出得去。

避无可避,无奈之下,只得跑到锦衣卫喊冤,寻求庇护也顺势把锦衣卫卷了进来。

朱翊钧听罢,饶有兴致问道:“那成国公准备怎么做?”

估计朱希忠快被气死了。

眼下内外打架,锦衣卫莫名其妙躺着中枪,怕是也在犹豫怎么处理这个烫手山芋。

朱希孝低下头:“微臣此来,正是向陛下请示。”

“是送去都察院,还是放回宫里……”

这是问帮冯保还是帮高拱。

既然已经下注了,就万万没有三心二意的道理,尤其是勋贵这种不值钱的。

总之就是一句话。

在皇帝还靠谱的时候,皇帝说怎么做,我就怎么做。

朱翊钧继续翻看着贺表,闻言淡淡一笑。

比起自我意识强烈的文官,还是勋贵明事理多了。

既然有这份态度,他也不吝指教:“都不,你去安排,给陈善言‘恰好’接手,看看他会怎么做。”

陈善言是陈太后的兄长,锦衣卫千户,如此,相当于是给陈皇后知道了。

可谓春风化雨,雁过无痕。

朱希孝愣了愣,脱口而出道:“陛下不是……”

朱翊钧合上贺表,面无表情:“朕不是什么?”

朱希孝连忙闭嘴。

按照他兄长的猜测,这位圣君应该是有意拔除冯保才对,这时候不落井下石,把人送到都察院那里。

怎么安排个不相干的来接手?

可这些都是猜测,不能放在明面上说。

否则一个揣摩圣心的罪名逃不了。

他支支吾吾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朱翊钧见状,摇了摇头,带着叹息道:“朱卿,论语云,唯上知与下愚不移。”

“你学不来成国公,不妨多学学蒋克谦。”

他这样安排,只是因为,方才他突然发现,自己以往都漏算了这位陈太后的立场。

这位作为正宫,一直像个隐身人一样,以至于众人都无视了她。

如今有个机会试探一下,岂能放过。

他倒要看看,是陈洪自作主张,还是陈太后的意思。

这些话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。

可怜朱希孝既没有揣摩圣意的才智,也没有闷头做事的气性,一幅不上不下的样子。

也看在总归是天使轮投资的份上,他难得敲打一句。

朱希孝没听明白圣上话中所指,却也知道不是好话,登时心乱如麻。

连忙下拜认罪:“臣知罪!”

朱翊钧没有追究的意思,朱希孝听不听得进去,是他自己的事。

摆了摆手:“去吧。”

朱希孝满头大汗,心事重重地退了出去。

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,收回目光,又低下头继续看贺表。

贺表虽然空洞无物,但有没有用心写还是看得出来的。

有这个态度的不一定忠君,但连态度都没有的,那必然要被边缘化。

朱翊钧大概看看内容,就能心里有数。

譬如高仪的贺表尤为赤诚,让人动容,朱希忠的贺表也是用心了。

像那张居正的贺表,文采斐然,但显然不太走心。

高拱就更不用说了,敷衍至极。

除了这些人,还有其余数百份贺表。

这两日抽空逐一翻看,到现在才看了一半。

余有丁?朱翊钧又拿起一本,大致翻了翻,嗯,彩虹屁拍得很不错。

又翻开另一本,陈栋?对自己的期望这么高?

申时行,啧,这家伙不像三十岁,倒像五十岁了。

朱翊钧一本本看过去,在心中将这些人分门别类。

王锡爵?南直隶的贺表也到了?

南京刑部主事,李贽!?

朱翊钧精神一振,默默将此人的贺表放在一侧,算是提醒自己。

眼下还不急,得等到开经筵后,才用得上此人——大明朝,要有自己的儒学。

想到此处,他干脆在心中整理起来,日后要关照的人物。

泰州学派、李贽、程大位、海瑞、戚继光、吕坤……

恰在这时,张宏步子静悄悄地走了进来。

见皇帝在观览贺表,轻轻唤了一声:“万岁爷。”

朱翊钧抬头,看了一眼张宏。

抢先开口道:“这贺表,都收上来了吗?”

张宏本来有事汇报,话到嘴边咽了下去,转而回道:“万岁爷,贺表昨日就上齐了。”

朱翊钧皱眉:“郑王朱厚烷呢?”

朱厚烷这穷亲戚不是重点,重点是他那宝贝儿子,自己可有大用处。

张宏听到问话,犹豫道:“万岁爷,郑王当初获罪于世宗皇帝,削爵后一直比较内敛……”

内敛,就是不爱理人的意思了,不爱搭理的人中当然也包括皇帝,或者说,特指的皇帝。

朱翊钧当然听懂了,怔了一下:“心怀怨怼到现在?我皇考不是复了他的王爵之位吗?”

张宏不敢接这话,否则就是个离间皇室的罪名。

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
朱翊钧摆了摆手:“行了,我知道了,容后再说吧。大伴有什么事?”

张宏低眉顺眼问道:“万岁爷,高阁老下午就休沐了,让您这几日好生温习课业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,没应声。

高仪休沐,明日一早张居正离京视山陵,内阁终于只剩高拱独断,烈度只怕又要升级了。

张宏继续道:“还有,那两名言官,明日就要弹劾杨博、张四维,问是直接给陛下,还是按例上奏。”

这可不是简单的形式。

要是真绕过内阁把奏疏直接送到御前,那就代表着,已经有朝官认可了新帝处置政事的能力。

换句话说,这是支持少帝亲政的信号。

此例一开,朝堂上立马就要掀起一轮腥风血雨。

朱翊钧摇了摇头,这才哪儿到哪儿,现在可不是时候。

他开口道:“廷议上弹劾就可。”

节外生枝就不必了。

况且也不需要弄出多大动静,只需要束缚住杨博和张四维的手脚,让他们上奏陈辩,自顾不暇便可以了。

张宏应了一声,又小心翼翼道:“万岁爷,还有一事,就在此时,午门之外,有一御史跪奏。”

朱翊钧一愣,立刻反应过来:“跪奏?弹劾冯保?”

张宏点了点头:“是广东道御史张守约,说……”

他顿了顿,一边回忆一边学起来:“国朝成例,言官不因言获罪,如今竟被挟私抱怨。”

“区区阉竖,仗东厂之势,捆束御史,纵马过街,岂有此理!”

“尤其司礼监掌印之身,岂可再兼东厂之职?”

“有违祖宗成法,乃是祸乱之始。”

张宏神态动作拿捏得极其到位,宛如御史上身一般。

朱翊钧听罢,站了起来,来回踱步。

这可是戳到冯保死穴了。

以前冯保身份不清不楚,也就罢了。

如今既然下了明旨,那冯保还兼任着东厂职司,就有问题了。

李太后再大,也不一定能顶得住文臣抱团,拿出“祖制”这顶大帽子。

所谓祖制,不论其再怎么奇怪,再怎么可笑,只要是共同意志的具现化,那么它带来的压力,就是现实的,是切身的,没人能够忽视。

这与他前世主管的口子,遇到那些荒谬的舆情一样,想笑都笑不出来,哪怕没错,也只能捏着鼻子先通稿认错再说。

高拱积年首辅,出手自然不简单。

说不得故意在此处等着呢,难怪殿上接旨接得这么爽快。

这些老姜,没一个好惹。

也不枉自己这几日天天劝李太后,为朝局稳定计,不到万不得已,不要直接罢黜首辅,待他蹦跶几天,自请致仕就好。

不过……既然高拱都做到这份上,他也不能闲着。

朱翊钧大手一挥:“走,随我去给母后问安,路上细说!”


日讲不同于经筵,经筵侧重于规谏和义理,日讲则重在传授知识,以开蒙为主。

简单来说,日讲就是字怎么读,句怎么断,意思是什么。

具体到教学上,就是讲读官出列朗诵一遍,朱翊钧跟着读,读上个十遍。

确保句读与发音没问题后,再翻译成大白话解释一番。

至于断句与释意,用谁的版本?

自然是每个讲读官都有自己的版本,轮流翻译。

所谓六经注我,经典的作用,便是解释和证明自己的观点,就是这个道理。

这也是为了兼听则明,融会贯通。

再往深了,文章讲什么道理,阐述什么理念,那就是皇帝经筵的事了,不是应该在日讲上谈论的。

而《太甲》这一篇,跟论语不同,只是讲述史实,内容上也没有太多争论,除了敏感些,其余并没有什么政治风险。

若非如此,高仪也不会应下此事。

朱翊钧就这么被高仪领着,逐字逐句地开始学习。

“太甲既立,不明,伊尹放诸桐,三年,复归于亳。”

……

“天作孽,犹可违。自作孽,不可逭。”

……

十遍读完,朱翊钧只觉得口干舌燥。

跟穿越前的发音不同,此时的发音,卷舌太多,尤其是官话雅言,朗诵就像弹舌。

如今他才算是明白,善辩为什么叫巧舌如簧。

不会点弹舌技巧,诵念都费劲,别说跟人舌辩了。

教完诵念之后,高仪便退到一边去,先由诸位讲官轮流进讲译文。

诸讲官都是各部衙门抽调的,包括礼部侍郎张四维,司经局余有丁,礼部侍郎马自强等等,都是历来博学之辈。

“这位先生,是叫……”

等一名讲官解释一遍后,正要退下,朱翊钧突然叫住了他。

张四维身子顿了顿,回话道:“微臣,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,张四维”

朱翊钧一愣。

晋党张四维?

这不是王崇古的外甥么?

敢情还有日讲的资历。

但此时不是深究张四维的时候,他点了点头,说道:“张学士,本宫有不解之处。”

张四维迟疑了一下,回道:“殿下请说。”

朱翊钧请教道:“张学士方才说,选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就能安定,弃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祸乱。”

“那怎样的人,才算是有德行的人呢?”

张四维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道:“殿下,此乃‘德惟治,否德乱’之解,至于何为有德之人,如我朝三位辅臣,皆是有德之人。”

“先帝将三位硕德之臣留给殿下,我大明朝必定能长治久安!”

说罢,他也不顾朱翊钧是否还有话,径自回了班列。

朱翊钧也没跟他计较。

张四维怎么回话并不重要,自己这番作态主要是为了试探高仪。

日讲太甲之事,若单纯只是高仪有心劝谏他,邀名求直,捞取政治声望,此时他就应该接下话茬了。

可高仪面无表情,显然并非是他有话要说。

等到又一名讲官释经之后,朱翊钧再度叫住了其人:“这位先生是?”

余有丁恭敬有加:“臣,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修撰,余有丁。”

朱翊钧又愣了一下。

合着能侍读日讲的人都不简单啊。

这余有丁他知道,其人是十年前,也就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探花,所谓四一余先生是也。

同年榜眼王锡爵,状元申时行,历史上三人先后都进了内阁,明朝二百多年以来,一甲同为内阁,仅此一科而已,一时传为佳话。

朱翊钧定了定神,开口道:“余探花,本宫又有不解之处。”

余有丁同样进退两难,硬着头皮道:“殿下请说。”

朱翊钧点点头,说道:“伊尹说太甲作为君王‘不义’,所以将他驱逐。”

“余探花,何为君之不义?太甲是做了何事?若是本宫不义,元辅也要将本宫驱逐吗?”

余有丁险些两眼一花,皇太子往日记诵都难,今日怎么还思考上了?

这问题他能答,却不可以答。

他只能言辞含糊敷衍一番:“殿下,臣诠才末学,浅尝答殿下问。”

“君之不义,乃是上背于天,下虐于民,道之弃也。”

“但殿下仁孝至善,心怀苍生,又有众正盈朝,乃有大兴之相,岂会重演不虞之事?”

朱翊钧不由向高仪投向征询的目光。

高仪本是老神在在,事不关己,但此时迎上这道目光,却也不得不答话。

他站起身斟酌了一下,答道:“殿下,日讲课业繁多,时日有限,不妨先诵记下来,等到开经筵时,再听诸学士剖析经典。”

日讲就算了,经筵就至少得高拱或者张居正出面了,届时他高仪是不想干这活计了。

朱翊钧哦了一声,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。

余有丁擦了擦额头冷汗,归了班列。

后面几位讲官陆续出列进讲,内容上都大同小异,朱翊钧也真没再发问。

他面上装作认真听讲,心中则回想着,他提起高拱时高仪方才的反应,再度排除了是高拱授意警告他的可能。

那就只剩张居正了!

他尝试揣度张居正的心思与态度。

朱翊钧知道,张居正不能说是一个政客,应该说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,他的一举一动,必然是为了他的政治理念而服务。

那么,张居正的政治理念是什么?

是要匡扶社稷,中兴国邦,让大明再次伟大。

即便这位十五岁中举,二十三岁高中进士的神童天才,有着超乎常人的城府与内敛,却也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政治理念。

嘉靖二十八年,刚入官场的张居正便阐明了自己心志,一道《论时政疏》直达天听。

列举了他认为大明朝最迫切的问题,涉及宗室贵族、吏治选拔、官场风气、地方军备与财政危机。

可惜的是,这道奏疏对彼时的朝局而言,有些曲高和寡。

嘉靖皇帝一心寻仙问道,对治国理政没什么兴趣,内阁斗争激烈,根本无暇他顾。

加之他人微言轻,这封奏疏自然毫不意外地石沉大海。

从此之后他便闭口不言,除了给嘉靖皇帝写写贺表之外,再未上疏点评过时局。

即便心中苦闷,也至多写文章的时候感慨一句“田赋不均,贫民失业,民苦于兼并”。

他放弃了么?当然不是,所谓内抱不群,外欲浑迹,相机而动,是他的真实写照。

嘉靖四十三年,张居正赌上政治生涯,押注先帝必然继位,由老师徐阶举荐,进了裕王府侍讲侍读。

他当然赌赢了,收获当然也很丰厚,张居正就是靠着这份资历,一举进入了内阁!

在新君继位后,也就是隆庆二年,他终于递上了政治生涯中,第二份宣言——《陈六事疏》。

这一次,是内阁辅臣的身份,声如洪钟。

开篇明义便说大明快完了,也就是所谓“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”,而后再度深切时弊,阐明革故鼎新之必要。

但,先帝隆庆皇帝同样没放在心上,只回了一句知道了,并无后续。

那么,两度失败之后,张居正会是什么心态?

朱翊钧指节敲着桌案,看着《太甲》一文,怔怔出神。

他是终于放弃贤臣明君的期望,想要做伊尹吗?

难道在想,皇帝救不了大明朝,我自为之?

历史上,张居正日后所说的那一句“我非相,乃摄也”,是对新政后成果的欣慰,还是迈出这一步无奈的喟叹?

张居正哪怕上疏致仕,也是说“稽首归政”,显然知道大政尽握于他手,必然也知道他这样做不会有好下场。

所以,他是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,想做这个常务副皇帝?

那这篇《太甲》,是跟自己一次隐晦的交涉?他看出自己有揽权的迹象了?

还是对变法的政治宣言,向有心靠拢之辈表明心志?

朱翊钧只觉得,这样的聪明人,真让人万分头疼。

这位大明神童,还未出场过招,一篇《太甲》就已经让自己心神动摇,慌乱如麻。

“殿下,今日就先到这里吧。”

高仪将朱翊钧的思绪拉了回来。

朱翊钧这才发现,日讲已经结束了,他连忙回礼:“诸位先生辛苦了。”

高仪恭敬道:“还请殿下回宫后好生温习课业,明日再检讨殿下记诵。”

这就是课后作业了。

交待一番后,高仪便逃也似地告退,离开了东偏殿。

朱翊钧看着高仪的背影,暗自摇了摇头,这位内阁辅臣总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,即便是各方都对他赶鸭子上架,他仍然抱有侥幸之心。

简直是异想天开。

哪有作为顾命大臣、内阁大学士、太子太保这等尊荣之身,还能不涉时局,置身事外的?

他朱翊钧在争,高拱在争,张居正在争,就连冯保张宏这等内臣也在争,你高仪身居高位,凭什么不争?

高仪就是看不明白这点,最后才会在高拱被驱逐后,致仕不得,在家中忧惧而死。

诸讲官陆陆续续都退了下去。

看着殿内一空,朱翊钧才看向旁边的太监:“廷议那边散朝了么?”

张居正昨日说要为他剖析政事时,他心中多少还有些轻视。

但这篇太甲一讲,当即就把他的心提了起来,心中起了十二分戒备。

此时也是忍不住主动问道。

太监回道:“殿下,今日廷议已经散了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,又问道:“张阁老呢?”

另有一名太监上前:“殿下,张阁老已经在东厢房等候了。”

朱翊钧起身:“你去请张阁老到暖阁。”

文华殿东厢房共有三间,东宫讲读的座席设置在东厢房北边的一间,相邻的暖阁则是皇太子休息的便间,也是日常召对臣下的地方。

朱翊钧来到暖阁案前坐定,搓了搓脸,提振了一番被日讲弄得有些疲惫的精神。

同时思索着自己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位大明朝绕不开的人物。

张居正值不值得信任?

这个问题很复杂。

对于大明朝,张居正自然是值得信任的。

但对于他呢?

张居正固然有挽倾天之志,但他要将自己托付给张居正吗?

他张居正想排除一切阻碍,施行变法。

他朱翊钧又何尝不是想大权独揽,推行他的新政?

这种事,不是东风压倒西风,就是西风压倒东风。

……

小太监来到东厢房,碎步走到端坐饮茶的张居正身前:“阁老,殿下日讲结束了,请您去暖阁。”

张居正放下手中的茶碗,站起身来:“烦请公公引路。”

言辞客气,丝毫不像内阁辅臣面对一名小太监。

小太监受宠若惊,忙不迭前面引路。

张居正长着一张国字脸,眉目清秀,美髯垂下,自有一幅官相。

两人快步疾行,不一会便来到暖阁前。

门前的太监迎了上来:“阁老,殿下让您径自进去,不必通禀。”

张居正点了点头,直接迈步而入。

便间没多大,他折了个身,便到了屋中间。

他不着痕迹地扫过端坐在案前的皇太子,拜了下去:“微臣拜见皇太子殿下。”

朱翊钧连忙起身,从案前走了出来,做势要将他扶起:“阁老社稷重臣,本宫德凉幼冲,愧受这般大礼,快快请起。”

张居正略微侧身躲过:“殿下承继宗祧,天下人主,臣微末礼仪,焉有不受。”

朱翊钧顺势受了这礼,将人扶起:“九州万方骤然加身,本宫惶恐不已,还要仰赖阁老辅弼。”

张居正起身,拱手道:“殿下但有咨问,臣自当明白敷奏,庶殿下睿明日开,国家政务,久之自然练熟。”

朱翊钧情知火候到了。

不露声色开口道:“阁老今日,有何教我?”

张居正凛然以对:“殿下,大明朝,快亡了!”

朱翊钧:“啊……啊!?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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